以下文章来源于智本社,作者清和社长
从香港搭乘巴士入关,经过深圳湾大桥时,迎面便可见巍峨雄壮的华润“春笋”。每次路过,包叔都会紧锁眉头地说:“路冲煞,少财败运有灾祸。”
此时,我会半开玩笑地回应他:“那是你们香港人的角度。”
“后生仔,就系后生仔!”
这是包叔的口头禅。
包叔,一位土生土长的香港人,出生于50年代初,年轻时赶上了香港的大时代。历经近一个甲子,包叔波澜起伏的一生写满了关于香港的传奇故事:
豪门争斗、庙街、古惑仔、港大高材生、“今夜不设防”、中环金融高富帅、九七风暴、深圳港商、移民潮、破产。当然,还有狮子山精神与皇后大道东的叛逆……
我与包叔相识已十年有余。
那年,我第一次去香港,在铜锣湾扫货时,发现手里的港币不够,便急于换钱。
突然,一个身形细长、两鬓白发的老人出现在我面前,此人正是包叔。初见包叔,他已年近六旬,神态略显憔悴,但依然保持着香港男人固有的整洁、礼貌与讲究。
我上前用国语询问包叔钱币档口。与不少香港人一样,包叔不会国语但能听得懂。热心的包叔亲自带我去了一家实惠的兑换店。
我随手拿了一盒刚买的甜点送他以表谢意。包叔以糖尿病不宜吃甜食为由婉拒了,但我们彼此留下了联系方式。
包叔平日说粤语,能操一口非常纯正的英式英语。我不会说粤语,但基本都能听得懂。就这样,我说国语,他说粤语,偶尔说点英文,我与包叔十年来相谈甚欢。
庙街的江湖与庙堂
包叔生于船运世家。据他描述,其祖上在香港开埠时便开始经营船运生意。此后百年代代承袭祖业,到其父亲这辈,包氏商船已遍布从香港到日本、印尼、英国、美国的航线及码头,家世显赫一时。每年英国女王都会宴请其父亲及一批杰出港人,以感谢他们为英殖香港做出的贡献。
包叔出生这年,李嘉诚依靠省吃俭用积蓄的7000美元,在筲箕湾创办了长江塑胶厂。李兆基开始做黄金及外汇交易,尚未崭露头角。“船王”包玉刚到香港一年,与人从事物资贩卖生意,尚未涉足船运。用包叔的话来说就是,我父亲纵横四海时,还没包玉刚什么事。
包叔的母亲,王氏,“北平”人,出自大户人家,“毓秀名门,端庄雅致,温良聪慧”(包叔语)。初见包叔母亲,老人家已过八旬,但依然精神饱满、雅惠持重,不愧为“大家闺秀”。
抗战爆发,北平沦陷,王氏家遇不测,双亲离世,十几岁的她跟着哥哥带上家里所有的盘缠,从北平一路颠簸逃到香港。
刚入港,一路奔波且感染风寒的哥哥便去世了。此时,已是身无分文的包叔母亲,遵照父亲的信函以及嘱托,找到了包氏家族并请求予以收留。包叔父亲收留了王氏,并根据《大清律例》将王氏纳为二房太太。
当年,港英政府为了更好地治理香港,一直沿用了《大清律例》,直到1972年才彻底废止。根据这部法律,香港男人可娶妻纳妾,可有多位合法妻子。
不幸的是,包叔尚未入学,其父亲便离世。父亲刚走,包氏家族便上演“豪门争斗”,包叔叔伯与包氏遗孀们争权夺财。最终,无依无靠的王氏被扫地出门,包家只留给王氏一间小屋——位于港岛皇后大道西段,今招商局大厦后面——供其下包氏子孙居住。
离开豪门深似海,从此,王氏带着四个孩子成了真正的“港漂”。那年包叔7岁,下面有一个弟弟,两个妹妹。不过,包叔母亲勤快能干,凭借拿手的日本料理、泰国菜以及缝缝补补的手艺,她很快在庙街学会了如何营生。
庙街,位于九龙油麻地,因天后庙而得名,是最具香港特色的夜市街道,被称为香港的平民夜总会。
但是,这里长期混乱不堪、鱼龙混杂,流民、赌鬼、嫖客、妓女、古惑仔、非法移民、摆摊小贩大量聚集于此。
香港著名的“一楼一凤”(香港半合法卖淫场所,因一个住宅单位内只有一名妓女而得名)藏匿于破旧的唐楼之中。“凤姐”、“北姑”、马来妹、泰国妹、台湾妹,在密密麻麻的老式广告牌下“企街”拉客。
香港警匪影片常取景于此。电影《金鸡》很好地展现了“一楼一凤”、唐楼文化以及香港底层混乱的市井生活。剧中,吴君如饰演的“老鸡”阿金在庙街银行柜员机前,遭遇曾志伟饰演的阿邦持刀抢劫。
在电影中,庙街俨然是一种独特的香港城市文化。但现实中,庙街却是最底层人的生存方式,甚至是唯一的苟且的生存方式。这里,最体面的工作或许是摆地摊。包叔母亲在庙街以摆地摊营生。
1975年,港英政府承认庙街的摊贩经营,并划定了“小贩认可区”,规划了600多个摊位。从此,庙街摊贩合法化,并成为香港独具特色的市井文化。
2016年大年初一晚至初二早上旺角爆发严重的警民暴力冲突,因庙街小贩问题而引发。就在两天前,我与包叔正在庙街买年货。包叔跟我说,以前是有规矩的,不敢乱搞。
当时,作为老大,包叔经常在庙街帮母亲打下手。一次,庙街古惑仔按例来收月“毛诗”(利是,实为保护费),包叔与古惑仔砍价,一位“堂主”觉得这小孩挺机灵,就让其在“大档”(赌场)做事。包叔,记忆力出众、心算能力强,在大档帮人跑腿换钱,干得有声有色。
“堂主”在油麻地有几家赌场和夜总会,算是一个排得上号的“话事人”。包叔说,一次他去当时的高级场所——重庆大厦(位于尖沙咀,今为南亚裔聚集地)办了一件好差事,“堂主”很开心遂即收他为干儿子。
奇怪的是,干爹并没有让包叔拜堂入社团,而是资助他读书,严禁其沾染黄赌毒。作为一名香港警匪片“堕落者”,我非常喜欢听包叔给我讲述他混迹九龙城寨的故事。
九龙城寨,位于九龙、启德机场的北面,属于香港政府、英国与大陆之间的三不管地带,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围城。
城内居住着两三万人,通行《大清律例》和黑道规则,毒贩、罪犯、古惑仔混迹于此。周星驰的《功夫》就以九龙城寨为背景拍摄。电影《追龙》中,“跛豪”(甄子丹饰)舍命救雷洛(刘德华饰)的那场经典打斗戏就发生在九龙城寨。
我曾问包叔,是否见过真正的“跛豪”和“五亿探长”雷洛。包叔说,九龙城寨藏龙卧虎,其实有很多“豪哥”,但凡能在城寨混的皆为人中龙凤。李小龙、周润发、周星驰儿时都常去城寨。
此时,包叔母亲在庙街生意也做得稳当,一家五口虽不富足但日子过得安稳。包叔母亲一辈子念叨自己是北平人,但令人奇怪的是,她自始至终都没回过北平,甚至这几十年隔壁的深圳发生了什么她也全然不知。或许,包叔母亲的北平早已梦碎;亦或,与大多数香港人一样,他们对内地、深圳知之甚少。
1967年5月,位于九龙的新蒲岗塑胶花厂,罢工工人与防爆警察正面冲突,“五月风暴”爆发。港岛、九龙陷入混乱,罢工、游行、暴力、纵火、枪战、暗杀、炸弹袭击愈演愈烈。当时人心惶惶、人人自危,明报社长查良镛(金庸)收到死亡威胁而一度离港避难。7月开始,英港政府实施宵禁,警方以火力压制暴力,访港英军航母启动直升机袭击据点乔冠大厦。
这起暴力事件共造成51人死亡,其中10名警员,800多人受伤,其中200多名警员,接近两千人被检控,查处一千多枚炸弹。此时的包叔正就读于皇仁书院,对暴力事件兴奋不已。但是,干爹严厉压制他某些极端的想法,督促其好好读书。
皇仁书院,位于铜锣湾、靠近维多利亚公园,是香港最早的官立学校,孙中山曾在此就读。经济学家张五常,也曾在皇仁书院短暂学习。皇仁书院,英语授课,包叔的纯正英式英语就出自于此。
包叔出自江湖,跟着干爹混迹于庙街、九龙城寨,但干爹却将其推向“庙堂”之路。
1968年,年仅48岁的总探长吕乐蹊跷退休。这一年,包叔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香港大学。
干爹在庙街大摆宴席,堂口所有弟兄都来给干爹和包叔庆贺。干爹端起酒杯大喊:“谁说庙街都是混混,今天我们出了一个状元。干!”那晚,干爹烂醉如泥……
进入香港大学后,包叔开始展露出头,他帅气俊秀,长发飘飘,口才出众,积极组建社团,是港大明星式的“意见领袖”,也惹得众多女生倾慕。下一届的一个学妹最终和包叔走在了一起。但是,很少听包叔说起他的妻子。
用包叔的话来说,他是当年港大的激进分子。包叔非常热衷于发表所谓的“政见”,在学校,在街头,在报社,积极表达自认为很成熟的主张。
包叔讲得最多的就是逃港潮。
可能是母亲从北平逃到香港的经历深深地影响着包叔,他对逃港者无比同情。五六七十年代共爆发了三次逃港大潮,迫于生存,上百万内地人冒着生命危险,进入梧桐山,途径沙头角翻过边防铁丝网逃往香港;或从蛇口偷渡深圳湾,从罗芳村偷渡深圳河,进入香港。无数人葬身山崖或大海。广州人把从水路偷渡逃港称作“督卒”,借用下象棋术语,取其“有去无回”之义。
少部分幸运者到达香港后逐渐扎根下来,并取得成功。其中包括金利来创始人曾宪梓、作家倪匡、“乐坛教父”罗文、“期货教父”刘梦熊、“金牌编剧”梁立人等。据说,上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,有40多人是当年的逃港者。
当年很多香港市民掩护逃港者以防止被警察逮捕。我曾向包叔求证过此事。包叔说,1962年那次逃港潮规模很大,几万逃港者聚集于香港华山上。十几万市民前往华山给逃港者送去衣食,甚至与逃港者相拥而泣。但是,干爹给堂口立了规矩,不问政治。他那时还小,也不敢去华山。
港府调集数千名警察前往驱逐和抓捕。当时几十万港人反对警察的粗暴做法,几乎所有娱乐场所都关闭灯光以示抗议。第二天,警察将逃港者拖上数百辆汽车,车队向北驶去将他们遣返内地。此时,数百名香港市民突然跳到马路中间,躺在地上拦下车队,他们大呼:“快跳车啊”,一部分机警者成功逃脱。
在港大时,包叔经常上街发放传单,告知市民保护、收留逃港者,给逃港者提供尽可能的帮助。他经常号召同学一起给逃港者送去衣物和饮水。通过逃港潮,他开始关注内地,对一河之隔的内地有着莫名的好奇。
港大毕业时,所有同学都认为,这位优秀的学霸、“激进分子”应该进入政坛,成为一颗“政治新星”。包叔认为,在当时的港英政府中,所谓港人最高的政治成就便是之前吕乐的总探长一职。
中环的金权与精神
当时,包叔确实慎重地考虑过进警署成为一名警员,但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。知道此事后,干爹大为不快,或许包叔顾忌干爹的身份。
我曾经开玩笑地跟包叔说,如果你当时进入警署,你可能就是《无间道》中的刘建明(刘德华饰),你干爹可能是韩琛(曾志伟饰)。包叔也开玩笑说,他应该是第二个“乐哥”,但干爹成不了“豪哥”。
当时,香港的政坛极为微妙,吕乐退休,传言港府要整顿警署系统。但古惑仔依然大行其道,没有人相信,港府能够抓完所有的问题警员。
事实上,包叔毕业的那一年,1972年,是香港历史的转折点。这一年,李嘉诚、郑裕彤二人的公司同时在香港上市,从此香港开启“四大家族”、房地产与金融雄起的大时代。
1972年,李小龙在嘉禾公司推出第二部电影《精武门》,一举打破了亚洲票房纪录,李氏武打轰动全球。同年7月29日,李小龙举家迁入新购置的私人别墅——九龙塘金巴伦道41号“栖鹤小筑”。
这一年,金庸宣布封笔,退出侠坛。作为一位顶尖的金庸迷,金庸在明报上连载小说,包叔如饥似渴地读完后,还经常“自大”地写信到明报,跟金庸切磋。最终,他得到了金庸亲笔签名的武侠全集。我没有看过他这部签名套装,但见过包叔与金庸的合影。
为什么说包叔生在香港的大时代?
从包叔毕业开始,香港政治开始转向,经济开始腾飞,股市、楼市、金融、商业、航运、贸易开启了长达25年的大牛市,直到九七金融风暴。这25年,香港从屌丝之城一跃而上,成功晋级为发达经济体行列,令日本、台湾、韩国、新加坡乃至全球刮目相看。
这种大时代,一个国家、一个地区百年难遇一次。与之媲美也只有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、美国镀金时代以及西方国家二战后的大繁荣。
1973年,吕乐偕八名子女和妻子逃亡加拿大,一起逃避追捕的还有曾志伟的父亲曾启荣(曾任探长)。次年,新任港督麦理浩,决定成立香港廉政公署。后来,香港全体警员与港督斗争多年,港督不得不“大赦天下”,以彻底剥离“不良资产”。
1973年,这一年,香港电视台开始播放一部单元剧《狮子山下》,轰动全港。至1994年,这部剧播出跨度达21年,讲述了香港普通市民逆境自强的励志故事。
“同处海角天涯,携手踏平崎岖”,《狮子山下》,这首由黄霑作词的金曲,书写了香港200多年的艰辛历程。罗文演唱出几百万香港市民的奋斗故事,诠释了一种不屈不挠、同舟共济的热血精神——狮子山精神。
人生中有欢喜
难免亦常有泪
我地大家
在狮子山下相遇上
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
人生不免崎岖
难以绝无挂虑
既是同舟
在狮子山下且共济
抛弃区分求共对
放开彼此心中矛盾
理想一起去追
同舟人誓相随
无畏更无惧
同处海角天边
携手踏平崎岖
我地大家
用艰辛努力写下那
不朽香江名句
——《狮子山下》
至此,香港的时代,已经不再是“雷洛”、“跛豪”的时代,而是狮子山精神的时代。在大时代面前,每个人都只是恒河沙数,无比渺小。一个似乎不经意的选择,或许就与大时代擦肩而过。
港大毕业时,包叔幸运地跳进了金融大洪流之中,成为了美资银行、香港最大银行的一员。从此,开启了他最为光辉的“中环人生”。
在这家卓越的美资银行,包叔的英语天赋派上用场,更为绝妙的是他非常懂得与老外打交道。有时我会问他,这是否是包氏家族的经商基因。不过,包叔并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包氏家族,他只仰慕其父亲的商业才能,与包氏家族无关。
事实上,包叔选择金融并非偶然。包叔曾经跟我说过,被包氏族人扫地出门,刚到庙街最艰难时,他就“天真”地跟母亲许诺,要努力将他们失去的一切夺回来。这种带有仇恨的情感一直根植于包叔内心深处,毕业时他明白只有从事金融才能实现当初对母亲的许诺。
所幸的是,包叔赶上了香港金融大时代,从入职开始,整个香港金融业与房地产、港口航运、制造业一起起飞。包叔完全以美资职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,每天忙于办贷款,跑客户,开会,查资料,无暇休息。
纵然工作繁忙,但在这期间,他还是多次往返内地。包叔来内地主要是想满足一下多年的好奇心——看看逃港而来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,母亲的老家北平是否还是她心中的那个模样。
包叔回忆,他每次到内地,都有两位军人扛着枪一直跟着他,目的是监视这位来自“资本主义世界”的不速之客是否搞间谍活动。
他分别去了北平、广州、上海、西安、云南、山西等地。包叔经常会带一些礼物送给内地的小朋友,最多的就是他多年收集的玩偶。每次给小孩之前,军人都要上前先对玩偶做个检查。收集玩偶、邓丽君海报、日本动漫卡片以及各种邮票钱币,是这一代香港人的爱好。
与弹丸香港不同,内地有着辽阔的疆域和丰富的自然景观,这让包叔无比惊喜。在游历完内地的名山大川后,他已对地质探险痴迷不已。后来,包叔实际上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地质探险爱好者。他曾经多次用英文撰稿,寄送给美国《国家地理杂志》,介绍中国的地质地貌。我不知道,包叔是不是建国后第一位这么做的华人。
工作六年后,即1978年,包叔已升任信贷部门的小主管,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金融高富帅。可以这么说,港人在外资银行的地位,就是包叔这代人打下来的。香港职业经理人的素养及标杆,也是这代建立的。
正是这一年,中国开始改革开放,香港北面建起了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——撤原深圳镇,建深圳市。从此,逃港潮戛然而止。
在办公室得知这一消息,包叔无比兴奋。当晚,他约上几个同事,在距离公司不远的上坡小径——威灵顿街上,找了一家西餐厅,一边喝着洋酒,一边讲述自己在内地的见闻,“同事们都竖起耳朵听”。
几年后,一位名叫盛智文的老外这条狭窄的上坡小径开了几家酒吧。中环的“优皮士”下班后喜欢在此地喝上两口,谈天说地,逐渐这里成为了上班的“欢乐时光”。后来,香港人给这里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——兰桂坊。
盛智文一手缔造了兰桂坊,也打造了香港海洋公园。前者是创造了成年欢乐,后者创造了童年欢乐,因此盛智文被形容为“快乐的制造者”。内地人喜欢去香港迪士尼,而香港人钟爱海洋公园,或许它更能符合这座海洋城市的味道。
不过,包叔却固执的认为,兰桂坊是他们“喝出来”,没有他们每夜买醉于兰桂坊,就没有蔡卓妍、钟欣潼(在兰桂坊被星探看中)什么事。包叔是兰桂坊最早一代酒友,很多明星都曾在此地“出道”,时至今日每到深夜后,便有明星来此消遣或碰运气。
包叔喜欢强调的是,香港的小费习惯就是他们这代人开始的,且盛行于兰桂坊。从经济学角度来说,小费是买方形成的差异化定价,有助于福利最大化。但从现实来说,小费源于西方文化,更根植于经济实力。包叔这代人为这座城市创造了巨大的财富,小费盛行一时。
但是,每当看到今日之香港小费文化丧失,包叔总是无比惆怅,感慨于他们一手培养的卓越文化流失,忧心于这座城市的未来前途。包叔总是能够从这些细节中,感知一个城市、一种文化、一个时代的变迁。
到了八十年代,包叔在银行赚到了首付款,面对涨势凶猛的房价,他果断出手在葵涌买了一套1000呎(大约93平方米)“豪宅”。在这里,他与之前港大的小学妹结婚了,并生下一个儿子。包叔过上了三口之家的标准中产生活。
当时的葵涌蒸蒸日上,靠近码头,物流运输便利,大量工业厂房及库房兴建,香港制造业快速崛起。后来,龚如心女士在包叔住宅不远处盖起了著名的如心荃湾海景酒店。如今,这座酒店屹立于美丽的海湾之畔,但香港制造工厂早已荡然无存,这里很多厂房已都改装成办公室用于出租,价格比深圳福田CBD稍贵一些。
1989年,包叔升任银行信贷部负责人。他无比忙碌,除了来内地,更多时候出差去东京、纽约和伦敦。其中,东京让他非常难忘。包叔曾经回忆说,他一度与日本人一样认为,日本会超过美国,东京无可替代。
或许是港英殖民的缘故,包叔常说,日本、台湾、香港、新加坡是亚洲人、黄种人的骄傲。他们证明了,西方人能做好的银行、制造、航运、民主政治,亚洲人也能做到。当时,日本大有超越美国的势头,这让他很兴奋。
但是,一年后,日本泡沫经济崩盘。作为一名资深银行人,出现如此严重的误判,他深感恐惧。幸好,日本泡沫危机并未波及香港。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,那就是日本的繁荣是封闭市场中的泡沫堆积,与开放的香港、纽约有着本质的区别。
就在这一年的一天晚上,干爹拿着一份文件来家里找包叔,并强硬地要求他办理一笔数额巨大违规贷款。包叔断然拒绝了干爹的要求。在此之前,干爹已被包叔拒绝了三次,这次干爹非常恼怒,二人吵得很凶,最终干爹撕掉文件夺门而出。至此,包叔与干爹的关系渐行渐远,往日情分虽在但感情已有裂痕。
在包叔看来,干爹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。争论时,包叔多次跟干爹说同一句话:“香港已经係法治社会,你知唔知?”
此时,法治精神、契约精神,已然成为香港精神的核心。对于包叔来说,庙街的江湖日子已远去,立足于中环靠得不再是打打杀杀、潜规则和小聪明,而是法治、契约以及狮子山精神。
包叔洞明,但干爹不明。那天晚上,包叔打开香港亚视消遣解闷,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这一年最为火爆的节目《今夜不设防》(Celebrity Talk Show)。这档节目,由香港四大才子之三:黄霑、倪匡和蔡澜共同主持,节目嘉宾包括张国荣、周润发、许冠文、罗大佑、成龙、关之琳、林青霞、王祖贤、黄百鸣等当红明星。
时至今日,看过《今夜不设防》都意犹未尽。这档节目,言论开放自由,上下纵横无所不谈,常涉及性爱话题,三大才子不时在节目中喝酒抽烟,爆粗口,讲段子,才情横溢,信手捏来,出口成章,引得观众爆笑连连。
在包叔看来,《今夜不设防》是香港最美好时代的标签。它代表着香港这座市民城市的才华、自由、开放、激情、幽默以及富足。
确实,那时的香港汇聚天下英才,各个激情澎湃,才情荡漾,热血拼搏。“逃港者”倪匡曾在金庸的明报上班,奋笔疾书,每小时手写八千繁体字,各类小说、散文、杂文、剧本无所不能,一生产量高达两百多部,还代金庸连载《天龙八部》,自己亦有代表作《六指琴魔》。
黄霑,填词填出了一个“江湖”。《射雕英雄传》、《笑傲江湖》、《倩女幽魂》、《上海滩》随便一首词足以让人跪着听完。蔡澜,真正诠释了“风流才子”,他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酒色财气,吃喝嫖赌,文学电影,无所不通,皆成果斐然。
四大才子中,包叔最欣赏金庸和蔡澜,一个严谨痴迷,一个放纵潇洒。
我一直无比羡慕包叔生在那个才情纵横的时代。不过,作为80后,我是还赶上了这波潮流的尾巴。那时,金庸、古龙、李小龙、张国荣、梅艳芳、周润发、张学友、刘德华、周星驰、王祖贤、周慧敏、李嘉欣、朱茵的作品涌入内地,我无力反抗,照单全收。港剧和粤语歌曲,统治了我整个童年和青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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